第二十四折剑出正气,鹭立寒汀
晨光烂漫,轻风徐来,动息扑面若有情,摇影、绕树、穿花。
横疏影裙脚翻飞,蝴蝶般穿过回廊,为防跌跤,还把长长的衣带拈在手里,
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,心头冷不防浮起「逢着探春人却回,白马、
黄衫、尘土」的词句,瞬间竟有些感慨。
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,偏就横二总管不行——她寅时便已起身,娇
润的身子里还残留着甜美的余韵与疲惫,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,
只怕要累得她手足软乏,腿心里既麻又酸。
梳洗后,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,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。
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,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
要项待办,钟阳、何煦等无一得闲,全忙得不可开交,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
务。就在耿照尽享温柔、品尝姊姊的醉人胴体的同时,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
蹄赶工,堂内通宵举火,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。
才一个多时辰,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,听取钟阳等人的回
报,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,一名弟子匆匆来报:「启禀二总管,青锋
照的邵三爷来啦,人正在偏厅候着。」
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,公认历史最久、技艺最高的一家,于「三府竞
锋」屡屡夺魁。近年白日流影城虽急起直追,但无论声名、气势、乃至于影响力
等,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。
当值弟子口中的「三爷」,人称「鹭立汀洲」邵兰生,乃是青锋照当主「文
舞钧天」邵咸尊的胞弟,家中排行第三,深受乃兄信任。
横疏影一挑柳眉,暗忖:「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!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,分
舵遍及天下,号称」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「,势力不容小觑,怎会……怎会是邵
家先找了上门?」不敢怠慢,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,径往偏厅赶去。
厅内,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,生得面如冠玉、五绺长须,头
戴逍遥巾,身穿青布袍,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,衬与他凤目隆准、剑眉斜飞
的清奇相貌,说不出的儒雅,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,「鹭立汀洲」邵兰生。
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僮,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,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
笼,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,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,乌木圆柄香
檀为鞘,看来几与画轴无异。
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,倒不曾私下来往,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
三当家忒无排场,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,竹笼里剑、画并置,随意错落,
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,均以麻绳小心捆扎,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,仿
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,埋锅造饭……
里外上下,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?庶民远游、客旅行商,也不过如此。
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,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,回头相候。两人隔着
红槛行礼,文士彬彬、佳人盈盈,画面煞是好看。「邵某疏懒惯了,家兄说我出
门总不像办事,根本是游山玩水。游手好闲之人,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,贸然打
扰,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,切莫见怪才好。」
「三爷说得什么话来?」横疏影抿嘴笑道:「三爷闲情逸致,最是令人羡慕。
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、可听,多所获益。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,我
最爱与三爷见面了,三爷可千万别客气。」
邵兰生剑眉一动,拈须朗笑:「二总管这一说,我便放心多啦。」从竹笼里
取出一卷画轴,解开系带,只见画中一片白雪皑皑,几株墨干老梅摇曳,枝上吐
蕊尽开,更无一枚含苞。画中梅花尽管疏落,枝干却是瘦硬多姿,墨色响亮、遒
而见骨,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,颇得留白雅趣。
横疏影惯见名家书画,双目一亮,暗叹:「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!信手之
至,峭枝扫空,意到而笔不到,堪称一品。邵兰生以」鹭立汀洲「为号,盛名无
虚,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。」
「此画是我年初所绘,几十张画稿之中,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,说有高
洁志趣,非一味妍工弄巧,落了下乘。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邵某不愿
见笑于方家,只敢以此画相赠。」
横疏影连称不敢,接过赏玩,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,还有一方「文
舞钧天」的朱红小印,篆刻苍浑朴茂,力透纸背。旁边另有两行题记:「计白当
黑,云水自在,咏梅之外,更有万里江山。书付三弟。」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,
一丝不苟,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,笔法更显嶙峋。
她心中暗笑:「书画寄情,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,连在画上题记,都还
要教训子弟。」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,嫣然一笑:「家主胸襟广阔,
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。我一介妇人,不懂这些,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,清
芬吐露,甚是宜人。」
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,如遇知音。
「很是、很是!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,见梅期将届,风中带香,这才写
生一幅。作画之时,心里也无万里江山。」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。片刻似觉不妥,
又补上两句:「但家兄于书画一道,也讲天人悲悯,胸怀之大,我所不及,尚有
许多需要精进处,总是没错的。」
横疏影笑道:「是了,自从前年花石津一别,久未至贵庄拜见,不知家主近
日如何?」
邵兰生大笑。「老样子。东奔西跑,一刻也闲不下来,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
啦!二总管若来,只怕又要扑空。」
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。邵咸尊封炉多年,除了「三府竞锋」之
外,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,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「九华扇」邵香浦,对外
则由人缘极佳、一向被昵称为「三爷」的邵兰生负责,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
奔波,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。
去年祖龙江大涝,央土道东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,纷纷涌进北关、东海、
南陵等地。朝廷处置失当,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,无不叫苦连天;几十万
灾民饥寒交迫,几乎酿成民变。
青锋照家大业大,邵咸尊率先解囊,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,谁知东海道臬台
司衙门态度消极,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箝制,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,严拒灾民
入境。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,索性带着白米棉衣,亲至两道交界处发放,又买地
起屋,圈作义田招辑流亡,众人皆呼之曰「活菩萨」。
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,「青圣赤邪」、「青善赤恶」之说不胫而走。
两家三十年多来势如水火,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,于此事上又添一桩。
江湖人到了晚年,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、造孽无数,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,
为做功德、散尽家财者亦有之,但邵咸尊掌青锋照三十年来,造桥铺路、赈灾救
苦,堪称善名远播。
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,被认为欺世盗名,颇遭非议;然而邵咸尊不管他
人嘲谤,依然大做善事,久而久之,批评的杂音渐去,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
青锋照之主、「文舞钧天」邵咸尊,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。
横疏影笑道:「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,看来三爷此行,是二爷的意思?」
邵兰生摇头:「那倒不是。」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,解开首端系带,
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。
那短剑长有一尺、宽约寸许,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,说是长匕亦无不可,
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,铜件鎏金,此外别无花饰,然而有一股华
贵雍容之气,绝非凡品。
「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,在我出门之前,特别让我随身带着,
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,献给独孤城主。」
邵兰生笑道:「我一路绘画写生,耽搁不少时日,拖到此时才上山,实在不
好意思。家兄封炉多年,不再亲自持锤上砧,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,据
闻城主广搜天下奇珍、宝剑名刀,必定喜爱。」
那短剑入手轻盈,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。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,
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,剑刃上波光粼粼,似有无数游鱼清影,于塘底侧身巡回,
若潜若翔,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,取其「青锋照面若游鳞」之意,故
而得名。
在剑刃底部,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,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。饶是横
疏影博通诗书,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,俏脸不禁一变:「」正气「……莫
非是」钧天九剑「之一的正气剑?」
「二总管博学多闻,邵某佩服。」邵兰生拈须微笑,笑容里不无得意。
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,强笑道:「如此大礼,怎可无功生受!三爷,这……」
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,笑道:「宝剑赠英雄,乃理所当然之事。以贵我两家
的交情,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?礼尚往来,二总管切莫在意。」
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,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。
三十年前妖刀作乱,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,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,门
下弟子前仆后继,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。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,承袭一身绝艺,
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,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。
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、白日流影城,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。单
论铸炼之精,说「文舞钧天」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,恐怕异议不多,
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,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。
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,回首毕生所铸,特别选出质地最优、制程最精,而又
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,号称「钧天九剑」。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,邵咸
尊封炉之后,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均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,连续六年蝉联锋首,
不仅声名大噪,剑主亦觉与有荣焉,武林地位大大提升,宾主俱欢。
这柄短剑「正气」,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。
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,传说中的「正气」在手,顾不得待客礼数,
颔首道:「妾身有僭了。」将短剑擎出鞘来,只觉极轻极薄,秋泓般的剑光一现
而隐,并不刺目;稍微靠近,便觉寒毛竖起,可见快利。
她手腕外翻,将短剑平举朝前,剑柄末端的剑首部位贴近鼻端,果然见得剑
脊笔直,两刃研磨均平,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,转头吩咐钟阳道:「去取
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。」
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,共分为「天、地、玄、黄,宇、宙、洪、荒」八级,
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,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,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
的作品等级;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平,前优后劣,以此类推。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,
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。
钟阳取来刀器,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,「正气」轻轻一挥,剑刃倏地没入刀
口,寂然无声,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。在场钟阳、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
的,也不由得咋舌,面面相觑。
「好锋锐的一柄」正气剑「!」
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,目光如炬,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。
凡兵器快利者,其质越坚,刃体越强,才能研磨细锐,也因此比重越大。除
非用的不是钢铁,而是其他特异材质,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,无一例外。此乃
不变的道理。
这柄「正气」兼具「轻」、「锐」两项相背的属性,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
钢材上做了巧妙的配比,使剑刃极坚,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,以及更细致的打磨
抛光,削铁犹如裂纸;剑芯却须减轻重量,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。一旦
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,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、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
陷,然而缩小制成短剑,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。
此外,横疏影娇小力弱,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,显示剑刃用钢极少,甚至混
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,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;而
剑脊韧性十足,同样是用钢极少,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,才能达到大
幅减轻重量的效果。
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,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。而剑刃、剑芯
分开制作,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,通体无瑕,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,
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,得以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。
「这柄正气剑,巧就巧在一个」短「字。」横疏影凝视片刻,不由喃喃:
「只可惜,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。若能铸成三尺秋水,岂非天下无敌!」她醉心
于剑的巧夺天工,此话本是无心,忽然省起自己失礼之至,心底掠过一丝懊悔:
「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,立场敏感。若被曲解为贬意,却该如何是好?」
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,捋须一笑,居然颇为赞同。
「当年家兄铸成此剑,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。家兄却开解道:」正气也
者,不在长而在坚。义之我欲,利之我欲,取舍须靠本心。圣人说「虽千万人吾
往矣」,持以卫道,则一丈之锋可也,一尺之锋亦无不可。此剑我以「正气」命
名,便是这个缘故。「」
邵兰生笑道:「我后来一想,实在是有道理,便觉坦然。」
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,忙将短剑还鞘,连同蓝绸剑衣一并交给钟阳,叹道:
「家主的胸襟气度,也可比圣人啦。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、三爷,得此神兵,敝
上定然欢喜。」两人推让一番,各自落座,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。
「三爷此行,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?」横疏影以杯盖轻刮茶面,含笑啜
饮。
邵兰生笑道:「的确不是。不瞒二总管,家兄近日接获消息,说镇东将军府
有意介入三府竞锋,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。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,听闻将军
特使已上得朱城山,果然应了家兄之言,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,打探消息。」
横疏影心中一动:「青锋照接获线报,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。看来镇东将军
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,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,还是纯属意外。」
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,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,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,
这一趟拜会流影城,定是早有安排。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,远赴东海、央土两
道交界赈灾,旅途间书信不便,以此推测:三爷口中的「近日」,应是邵咸尊出
门之前。
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,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,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。
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,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,便立刻前来与
横疏影联系。
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,每年花在打点情报上的费用十分可观,唯独在平望
都形成死角。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,机关用尽,堪称九死一生,此后不曾再履
央土,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,只能倚靠行商,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
营人脉的青、赤两家。
东海三大铸号中,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,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
力横行惯了,跟谁都不好。与青锋照交换情报、互利共生,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,
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,邵兰生摇头冷笑:「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。与」八荒
刀铭「刀上见真章,除了一柄神兵,更须有几分运气。」
(果然……青锋照早就知道了。)
横疏影察言观色,见他无甚意外,不觉大起狐疑。
「确认已知之事,何必平白赔上一柄」正气剑「?」
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,他派三弟携剑而来,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。
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,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,也是从未遭遇过
的情况;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,预埋一只进可攻、退可守的探子马,
是想当然尔的事,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。
问题是: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,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,邵兰生就没有
专程上山的必要。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,飞马请回邵咸尊,等
流影城派来使者,寻求合作——弱的一方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。如此一来,才能
任强的那一方予取予求。
但邵兰生并没有这样做。他亲上朱城山,献出「钧天九剑」之一的名兵正气,
必然还有其他打算,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。在岳宸风之后,朱城山若有堪称
「超乎预期的变化」的,那也只有……妖刀天裂了。
(难道,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?)
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,何煦匆匆入禀:「二总管……」抬望一眼,
欲言又止。便只一瞥,横疏影已与他换过眼色,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,判断来人
非有什么难言之隐,淡然道:「起来回话!三爷不是外人,但说无妨。」
「是。」何煦起身道:「水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,求见二总管。」
(许缁衣?哼,来得好快!)
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,并修书一封,让骑队队长面呈水月
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,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。
次日骑队回城,说天明之际在中途遇上许代掌门一行,同返水月停轩探查时,
已不见妖刀踪影。许缁衣安顿伤员后,也让骑队带回口信,除了感谢云云,更请
横疏影照顾师妹,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,并接回染、黄等四姝。
没想才两天光景,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,亲自前来。若非接回染红霞一
事关系重大,非得代掌门亲身出马;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,妖刀杀伤不多,
毋须代掌门坐镇指挥。无论哪一个理由,均是突兀之至,极不寻常。
横疏影不动声色,点头道:「快请!」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,殷勤道:
「三爷这回,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,好让我一进地主之谊。我让钟阳给三爷
安排一处舒适雅致的独院,三爷好生歇息,稍解旅途疲惫。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
尘,有关四府竞锋之事,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。」
谁知邵兰生文风不动,怡然笑道:「二总管休忙。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,
今日在贵城偶遇,也算是难得。二总管如不介意,邵某原想借花献佛,借此千载
难逢的机会,也与旧友一叙。」
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,素与各派首脑交好,此说倒也非天
马行空。横疏影不好推辞,只得点头道:「既然如此,还请三爷稍候。何煦!有
请许代掌门,绝不可怠慢。」回头吩咐钟阳:「速请染二掌院来偏厅一晤。」两
人领命而去。
要不多时,一阵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飘入厅堂,钟阳引领宾客而回,为首之
人身段婀娜,生得高挑修长,腰肢既富肉感,曲线却又紧致结实;连接上下首的
饱满胸脯与浑圆美臀,居间忽如险壑凹陷,落差之大,堪称「瓠腰」,便是一身
乌衣雪履仍不减风姿,正是水月代掌门许缁衣。
横、邵二人起身相迎,横疏影笑道:「许久不见,代掌门益发美丽啦!真个
是天仙化人、风姿出尘,令人好生相敬。」
许缁衣微笑道:「二总管又笑话我了。读经修道,参的是生死解脱,身躯容
貌不过是一具枵壳皮囊,不足挂怀。」妙目微抬,颔首道:「啊,三爷也来啦。
久未至花石津拜望,不知家主及二爷可好?」
邵兰生拱手道:「多谢代掌门关心,两位兄长俱都安好。家兄还特别嘱咐,
待得杜掌门出关,让我一定要走一趟断肠湖,多多拜望她老人家。」许缁衣笑道:
「有劳三爷和家主费心了。待家师功成出关,定然传帖江湖同道,来水月停轩一
叙,邀月举杯、对影论剑,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。」
邵兰生喜道:「那邵某便引颈企盼,恭候佳音了。」
后头几人鱼贯而入,横疏影认出其中一名锦袍官靴、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,
心中微凛:「怎连他也来了?」面上却不动声色,笑如春风,碎步相迎:「久违
啦,谈大人!去年锋会一别,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,不想谈大人先
我一步,倒来朱城山看我啦。」
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「朝天金锁」谈剑笏。他出身西北边陲的
火工名门赤鼎派,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、军器少监等职位,萧谏纸借重他的
专才,指派担任「三府竞锋」的莅会代表,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,两人堪称熟
稔。
谈剑笏抱拳道:「不请自来,还望二总管恕罪。」他对冶金铸炼十分娴熟,
又曾做过京官,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,于公于私,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。今日
却显得有些尴尬,客套两句后便退至一旁,神情凝肃,似是心事重重。
「这人太过耿直,面上藏不住心思。此番上山,定然有事。」
横疏影心思飞转,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随侍的院生外,另有一名相貌英
挺、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,生得儒雅俊秀,气质不凡,只是容色灰败、神情憔悴,
既似身受内伤,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。
他双手空荡,未携兵刃,入厅时一跛一跛的,腿上似乎不太方便。横疏影想
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,心中暗忖:「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?」
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,众人寒暄一阵,各自坐定。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
笏身边,未如随行的院生般立于座后,横疏影暗忖:「此人必不是埋皇剑冢门下,
更不是赤鼎派里的青年后辈,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。」又多看了几眼,心念一
动:「难道……是他?原来如此!」
她心中有谱,反倒宁定下来,也不忙着开口。却听许缁衣道:「感谢二总管
收容敝门师妹。这份恩情水月一门深深感念,日后定当补报。」
横疏影心想:「」日后「?那是指今日之事,用不上这份人情了?哼!」不
动声色,抿嘴轻笑道:「代掌门太客气啦。水月门下,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,且
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」红颜冷剑「,便是」抚剑欲谁语,东海三件衣「里的三
迭玄衣之剑,也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高手。这人情求都求不来,算算还是我占了
便宜。」
许缁衣噗哧一声,掩口道:「二总管今日,净拿我寻开心。」
两位美人言笑晏晏,满厅如绽春花,理当是赏心悦目至极,但举座只有邵兰
生微微一笑,捧起盖杯敛目啜饮;谈剑笏正襟危坐,神情与姿态都十分僵硬,而
那青年公子却低头不语,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颓丧模样。一时之间气氛凝重闷沉,
似是山雨欲来。
许缁衣正欲开口,忽听门外一声轻呼:「大师姊!」一抹彤艳俪影掠进大堂,
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、压银郁金裙,裙底两只莲尖儿的美足飒然交错,微露一双
金叶红绣履,却是染红霞。
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,可说是看着她长大,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、性格
像男孩子一样的二师妹如此打扮;微怔之间,两人已四手交握。她毕竟是总领一
门的首脑人物,眨眼便敛起满心欢喜,又回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,轻捏着师妹的
温软手心,柔声道:「见你没事,真是太好啦。」
染红霞眼眶泛红,不过终究是忍住没掉下泪来,低声道:「小妹无能,护不
住门里的姊妹,又让大师姊担心。」
许缁衣温柔抚慰:「平安就好。若无你拼死守护,只怕门里死伤更惨;我已
大致善后妥适,你别挂心。」染红霞点了点头。
许缁衣上下打量她几眼,轻笑道:「你这样打扮,真是好看极啦。」
染红霞低头不语,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,益发显得心神虚浮,容颜白惨。
许缁衣看出不对,低声问:「你受了伤?」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,略一迟疑,又
摇了摇头。
许缁衣向众人告罪,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,两人交头接耳,说了好半晌的
话。
染红霞俏脸雪白,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,但时时低垂粉颈,双颊染绯,衬
得颈润如玉,更无一丝血色,有种病美人似的白惨;许缁衣却是听多说少,神情
平静,难辨喜怒。
末了,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,许缁衣拉着她的手,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,
飞快说了几句。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,本欲抬头,却被师姊挽住,直到许缁衣说
完,才被拉着轻轻点头。两人从角落回座,横疏影从头到尾只是含笑看着,一句
话也没有说。
「多谢二总管的照拂。」许缁衣淡然道:「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,等我整
顿复原,再请二总管前来,让敝门上下尽心款待,聊表谢忱。我这四位师妹叨扰
已久,二总管若无其他的吩咐,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,改日再备齐礼物名帖,
向城主道谢。」
谈剑笏听得一愣,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,惊讶之余,
脱口道:「代掌门!你这……」
许缁衣神情平静,含笑垂眸,竟来个相应不理。
横疏影心中暗笑:「你若坚持要提」那件事「,你二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。
所谓」识时务者为俊杰「,许缁衣能将水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,果非幸致。」
面上却笑得亲切,连连点头道:「如此甚好。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,我让钟阳
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太平车,以免旅途辛劳,更伤身子。」
「多谢二总管。」
谈剑笏愣了半天,总算明白过来,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,但看样子,
水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。要是水月众姝当真铁了心,二话不说起身离
去,自己这一方大势尽去,恐怕将失去诘问的良机——万般无奈的副贰台丞清了
清喉咙,起身道:「二总管,数日之前,四大剑门于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,
谅必二总管亦有耳闻。」
始终安坐一旁、含笑饮茶的邵兰生一听「妖刀」两字,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
光。
横疏影看在眼里,雍容一笑,微微颔首。
「妾身所知不多,仅止于江湖传言。谈大人及诸位辛苦。」
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,续道:「二总管消息灵通,下官便不再赘述。总之
当夜殿中,幸得」琴魔「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,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;只
可惜匆匆别后,迄今尚无魏老师消息。
「那妖刀之邪异,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,当时是亲眼目睹,若不及早商讨
因应之策,只怕后患无穷。依下官之见,东海七大门派应立即召集盟会,携手合
作,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。」
「谈大人所言甚是。」横疏影道:「流影城一向敬重萧老台丞,若有用得上
敝城的地方,还请谈大人吩咐一声,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,绝不推辞。」
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,不觉松了口气,喜上眉梢:「既然如此,下官便
直说了。据闻三日前,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,席间遭一刺客持
刀袭击,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,不知是否真有其事?」
这件事闹得沸沸汤汤,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,早有准备,爽快点头。
「确有此事。」
谈剑笏精神大振,连忙问道:「这柄天裂妖刀,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?
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,日夜忧心苍生武林的安危,能多封起一柄妖刀,台丞也
当欣慰不已。」
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,轻摇螓首。
「这件事,请恕妾身爱莫能助。」
「二总管这话……是什么意思?」谈剑笏听得一愣。
「当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后,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箦板封死,门窗
均浇以铁汁,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,谁也进出不得。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
子里,与世隔绝,连我们自己都取不出来,自是十分安全。」
邵兰生诧然接口:「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?」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,赶紧
举杯相就,不料杯中已空,顿时有些尴尬。横疏影轻咬唇珠,忍笑道:「是啊!
我本以为这法子未免荒唐,现下一想,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」
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,顿时语塞;支吾半晌,仍不死心。
「既然刀取之不出,下官……也无话可说。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、将岳老师
从刀下救出的,不知哪位高人?二总管倘若不介意,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?」
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。
「这个,恕妾身不便透露。」
谈剑笏心急如焚:「二总管有所不知。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,魏老师
如今下落不明,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,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,实
是当务之急。」
横疏影敛起笑容,淡然道:「城中家事,总有不足外人道处。谈大人恕罪。」
谈剑笏还想再劝,横疏影忽道:「不过,妾身有件事,就非谈大人不可啦。」
轻轻击掌,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,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,
模样既似棺材,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,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榫接而成,通体
竟无一根铁钉。
「二总管,这是……」
「谈大人,这箱里贮的,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。」横疏影
解释道:「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,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,费尽千
辛万苦才打捞上来。据说万劫妖刀一碰到人便能寄体,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
接触,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,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,终于成功。」
她微微一笑,说得轻描淡写。「妾身想,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,终究还
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。敝城已备妥车马,供谈大人运送之用,若
须人力支持,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,听任谈大人遣调。」
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,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。
染红霞欲言又止,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,她才对谈剑笏点头。
「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,的确是万劫妖刀。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,坠入
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,这也是有的。」话虽如此,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。
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「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」这一句,
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,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,三言两语轻巧带过,当
然是出自大师姊许缁衣授意。
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,心想:「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,没有自把自
为的打算。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,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,看来是真有难
言之隐。也罢!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,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,再由他老人家
定夺。」起身拱手:「有劳二总管费心。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,交由台
丞发落,请。」
他毕竟是朝廷命官,在场身分最高,一离座位,余人也跟着站起来。
横疏影下阶相送,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:「启禀二总管,观海天门副掌教
鹿别驾鹿道长求见。」奉上泥金帖,垂手退至一旁。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
鹿别驾的名号,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;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,心中均只一念:
「他也来了!」
横疏影不动声色,玉手轻挥:「快快有请。」瞥见谈、许,甚至邵兰生也跟
着回座,满厅离人不离,却非是离情依依,心中冷笑:「为逼我交人,连鹿别驾
都能指望了?哼!」
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,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,最重排场,
便是入得流影城来,也是八僮簇拥的派头。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,犀角玉带、
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,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僮鱼贯而入,竟丝
毫不显拥挤。
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,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,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
略一停留,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;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,含笑道:「二总
管!你这儿高朋满座,如此热闹,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?」
横疏影笑道:「鹿真人是修道仙家,仙踪杳然,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。所
幸妾身有焚香祝祷的习惯,轻烟传讯,上达天听,瞧!道长这不是来了么?」鹿
别驾知她能言善道、八面玲珑,但毕竟听着舒坦,也只淡淡一笑。
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,鹿别驾却一挥袍袖,森然道:「不必!二总
管,咱们开门见山,毋须浪费时间。我今日前来,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;不过
现下,恐怕要讨两个。」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,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,
目光阴沉怨毒,殊无笑意。
那公子丝毫不惧,冷冷笑道:「鹿老杂毛!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?」
鹿别驾脸色陡变,阴恻狠笑:「沐云色!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,你
才来迎灵么?魏无音若泉下有知,只怕难以瞑目。」
横疏影心中一凛:「果然是他!」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,戟指怒目:「老杂
毛!你胡说什么!」鹿别驾眉宇轩起,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,不由得环抱双
臂,闭口不语,笑容里满是恶意。
◇◇◇
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,正是琴魔末徒、指剑奇宫「风云四奇」行四的
「丹青一笔」沐云色。
灵官殿大战之后,沐云色腰腿俱伤,身负内创,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
脚。次日清晨,苏彦升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,随后许缁衣、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,
直到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在湖阴驿,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、天裂妖刀在
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。
「按代掌门所说,」事关重大,三人不得不辟室密谈。谈剑笏道:「是那个
名叫」耿照「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,救得岳宸风一命?幽凝妖刀的能为,我们
是亲眼看见的,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,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。区区一个无名少
年,也能对付妖刀?」
许缁衣微蹙蛾眉,缓缓说道:「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,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,
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。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,说我
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,一路逃上了朱城山,目前正受她的庇护;两相对照,
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。」
谈剑笏是坊官出身,作风务实,最不爱空谈揣测,一拍大腿:「既然如此,
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,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。流影城主是皇室贵冑,白日流影
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,于公于私,谅必不会置身事外,放任妖刀作乱。」
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,凝神片刻,才苦笑着摇头。
「谈大人磊落光明,急公好义,旁人却未必如此。」她轻叹了口气,蹙眉道:
「东海七大派中,青锋、赤炼、流影城三家,将重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,由
来已有十数年,它们结交官商绿林,周旋于朝野,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。
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,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,横疏影是个锱铢
算计的性子,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,未必肯淌浑水。」
妖刀乱世,苍生无不受害!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?谈剑笏一愣,直是不可思
议。
「代掌门的意思,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?」
「她给我的信里,对那耿性少年只字未提,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。」
许缁衣沉吟:「由此推断,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。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,家
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,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、天裂两柄妖刀,其中定然
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。
「换言之,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。」
眼见许缁衣、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,万不得已,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,
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;此刻听鹿别驾之言,却不禁脸色大变,再难保持冷静:
「老杂毛!你净胡说些什么?」
鹿别驾冷笑:「沐四侠若然不信,尽管去问横二总管。」
沐云色猛然转头,横疏影微一颔首,轻叹道:「沐四侠请节哀。当夜染二掌
院投奔敝城时,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。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,并多盛入香料
防腐,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,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。」轻轻击掌,何煦唤人
抬来一具乌檀棺廓,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,非同一般。
沐云色扶案起身,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,蓦地一阵天旋地转,双膝骤软,
「噗通」跪地,抓着棺缘嚎啕大哭,哭声宛若兽嚎,仿佛撕心裂肺一般,闻者无
不凄恻。横疏影心想:「琴魔半生孤傲,脾气怪异,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。百
年之后,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,哭欲断肠。」
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,双手指节揪得青白,忽闻「喀喇」两声,棺廓竟被硬
生生掰下两块。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,沐云色却恍若不觉;眼泪流
尽后,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,更频频顿首捶地,额际、手掌迸出鲜血,地
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。
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,全都呆立不动,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。
沐云色大哭不止,忽然张口「呕」的一声,仰天喷出一蓬血箭,点点殷红如
蕈雾撒落,溅得他一头一脸!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,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右手轻
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,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;左掌运动元功,抵住沐云色腰眼,
渡入一股绵和淳正的内息。
沐云色眼前一黑,本将晕厥,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,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,
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把将谈剑笏挥开,转头质问染红霞:「我……我师傅是怎
么死的?他死之时,是……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?」
染红霞身子一颤,本能便想摇头,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,口唇微微歙
动。她迟疑片刻,点头道:「是……是我。」便将当日被万劫追杀、途中巧遇魏
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,扼要说了一遍。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,并未插口;染红霞
说到坠入红螺峪时,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,见大师姊满意点头,这才闭唇收声,
不再言语。
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,啧啧摇头:「好惨哪!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,果真是
苍天不仁。」谈剑笏怒目而视:「鹿真人!你是吃斋修道的,何必这般挖苦人!」
鹿别驾冷笑不止。
沐云色双肩颤抖、髻散发摇,惨白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,仿佛下一刻便要
倒地断气,呕血身亡。「鹿别驾……」他咬牙切齿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:「若
非是你,我师傅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?若非是你,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,
非死不可?你有种干下这些事,怎不知要……」
「……杀人偿命!」
语声乍落,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,双掌一推,猛然轰向鹿别驾!
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、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,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
击,动作之快、掌势之迅疾,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、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。但
或许是伤心过度,疲病交煎之下,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——他见这掌
来势虽快,却不带丝毫破空声响,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,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
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,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,不由得一声冷笑,左掌曲成鹰
爪转出袍袖,暗提十成元功,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,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
半死愚畜!
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,明知来不及,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,忽然间福至心
灵,脑海中闪过一念。
——欲解不共戴天之仇,唯有百死无悔之招。
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,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。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
弱的结果,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,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
眨眼之间逆转。那……沐云色呢?
「鹿真人,快避开!」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:「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…
…是」不堪闻剑「!」
第二十五折焰折虎翼,雷轨天行
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,鹿别驾避无可避,吓得魂飞魄散:「吾命休
矣!」
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,千钧一发之际,左臂「喀喇!」声
如爆栗,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,凭空暴长数寸,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,
堪堪兜住掌势。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,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,「蛇黄掌」的柔
劲所至,手掌顿时受缚。
鹿别驾死里逃生,反而占得了上风,心中不无得意:「小畜生经验不足,笑
煞人也!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,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,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。」
沉腰崩步,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。
谁知念头方起,顿觉臂下一空,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,被绞得寸裂!他本
能想护住身躯,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,难以运使;便只一愕,沐云色的双
掌已然印上身侧。
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,鹿别驾连一步未也退,却已吓得魂飞天外。
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?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,这下直如隔靴搔
痒。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,右手食、中二指并起,一式「指天誓日」掠过鹿别驾
的脸颊,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,却仍是偏了一些,未及眼、耳、太阳穴
等要害。
本欲连环出手,无奈真气不继,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,「通天剑指」的
几个变招施展不开,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,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;啪的一声,反
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,正是「虎履剑」的妙着,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,鼻血长流。
剧痛之下,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,右掌一推,两人分向两头摔去。
沐云色气力用尽,撞得几案四散、难以顿止,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。
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,背脊尚未触地,伸手一撑,使个「鲤鱼打挺」
跃起;才刚站定,双腿倏又发软,颤声道:「小……小畜生!你……你用」不堪
闻剑「打我!你用」不堪闻剑「打我!」面色惨白,浑身发抖,连声音都变了。
横疏影虽不通武艺,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,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
奇宫绝学「不堪闻剑」,好心提醒:「鹿真人勿恼,依妾身看,这掌着实不像是」
不堪闻剑「。」
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,声音都尖了,转头怒道:「他妈的!你武功很高么?
怎知是与不是?」
横疏影恼他无礼,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,淡然道:「我听说奇宫的」
不堪闻剑「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,鹿真人涨得面红脖子粗的,说话中气十足,
要说是」凝血束息「,委实勉强了些。」
鹿别驾一愣,恼羞成怒:「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,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
风凉话!」怒道:「你没见他咬牙切齿,只想与本座拼命么?还是白日流影城早
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,一意包庇,纵凶杀人?」
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,本欲上前,却被师姊拉住。染红霞停住脚步,
转身直视鹿别驾,扬声道:「你提气搬运一周天,检视脉息,便知真假!何必缠
夹,徒作无益之争?」
鹿别驾醒悟过来,顾不得旁人的目光,就地盘膝,五心朝天,内气运行一周
天,果然百脉如常,无一不顺;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,旋即一跃而起,指着沐云
色破口大骂:「好你个小畜生!满口诈伪,卑鄙下流!连你道爷也敢诓骗,合着
是向天借了胆子!」
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,一抹唇畔血渍,冷笑:「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
底泥么?我怕你忘了滋味,再让你回味回味。」想起师父,伤心之余,胆气忽豪,
仿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,纵声大笑:「鹿老杂毛!就凭你这种货色,一辈子
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!我师父就算不在了,江湖人却永远记得,你鹿别驾在灵
官殿前,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,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,跪伏战栗,便
如今日一般!」
鹿别驾面色铁青,咆哮道:「小畜生找死!」喀啦一声接回左臂,十指成爪,
飞也似的扑向沐云色!
沐云色夷然无惧,戟指并出,一式「凿空指鹿」正面相迎;谁知才跨出一步,
忽然全身真气逆走,牙关一咬,抽搐着仰天倒栽,立时晕死过去。鹿别驾大喜:
「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!」指爪箕张,径朝他腰腹、下阴插落!
蓦地青衫一晃,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,来人后发先至,竟抢先扣住沐云色
的头顶,柔劲微吐,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。
那人动作之快,直如流水行云,左挪右引、踢腿勾肩,啪啪几声,便将沐云
色摆成盘腿趺坐的姿态,百忙中温言嘱咐:「全身放松,莫运功力!我来助你。」
说话之间,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「百会穴」透入。
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,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浑厚的纯阳刚劲截然不同,
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,与运使「不堪闻剑」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,而是自头
顶汩汩而入,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,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。此法虽极
耗功力,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,缓慢同调,转趋一致;沐云色身子一
松,通体舒畅,渐渐了恢复神智。
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「真气透脉」之法,借自身的周天搬运助他
调匀气息,施救者的耗损极巨,而且运使之际,周身毫无防备,形同裸身示人;
而两人气脉相连,偏又是一方受创、两方俱伤的局面,不禁恶胆横生:「你们这
一家子都爱做好人,这便叫做自寻死路!」去势更不消停,呼的一声,往那人背
门抓落!
双方仅只一步之遥,在场谁也来不及救。
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「熔兵手」,凌空虚劈一掌,气急败坏:「鹿真
人!你是名门首脑,怎干这等偷袭下作?」鹿别驾揉身避过,一声冷笑,大袖宽
袍在半空中「唰!」一翻转,须发猎猎、居高临下,宛若搏兔苍鹰:「我与小畜
生有杀子之仇,不共戴天!谈大人休管!」
那人闻言长叹:「鹿真人,你也害了魏师傅,正所谓」冤冤相报何时了「啊!」
沐云色一凛:「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!」
他睁开双眼,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,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,按说无法
转身接敌,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,袍袖「噗喇喇」地像船帆鼓风,伸展成圆滚滚
的一管,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。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,被画笼撞落地
面,落地时微一踉跄,连忙伸手抓住画笼,欲稳住身形。
那竹笼甚轻,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,邵兰生叹了口气,修长洁白的右掌
穿出袍袖,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。见沐云色睁眼瞧来,低声道:「收摄精神,
万勿分心!情动即心魔,大悲大恸最是伤身,你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,我助你行
功,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。」沐云色会过意来,闭目调息,不敢再分心。
横疏影虽不会武,也看出鹿别驾的狼狈,心中暗叹:「邵三爷忒也天真。他
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,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。」不知怎的,忽想起当日在不
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,少年那英飒磊落、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,心底一阵甜
丝丝的,双颊酡红,恍若微醺。
场中鹿别驾的脸上,却是青一阵红一阵,指节捏得格格作响,几乎将竹笼边
口抓碎,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,把心一横:「今日拼着得罪青锋照、流影城,也
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,为清儿报仇!」铿的一声激越龙吟,檀木剑脱鞘而出,
直取沐云色咽喉!
自众人入厅以来,争斗始终未及兵刃,此时何煦、钟阳见他擎出檀木剑,心
念一同,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。
染红霞忍无可忍,一挑柳眉,按剑跃出,清叱:「鹿别驾!你我同是来客,
难道真要见血?」一阵金铁交鸣,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,拦住她的去
路。厅外一干金甲武士循声而来,刀出鞘、枪露尖,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,只待
二总管一声令下,便要蜂拥而入。
谈剑笏、许缁衣交换眼色,许缁衣轻搭住师妹的肩头,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,
忽然醒悟:「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,鹿别驾讨不了便宜。此时不宜横生枝节。」
还剑入鞘,退后几步。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,暗自庆幸不用与「万里枫江」
交手,收敛刀剑,不敢造次。
大堂之中,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,侧对着鹿别驾,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
绕白影,似棍非棍、忽刚忽柔,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。
奇的是:两人的剑招虽快,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,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
光可鉴人,照理应该占尽上风,他却是闪避多、攻击少;反观邵兰生的每一记虽
都刺在空处,手中那丬白影却越斗越长,仿佛乳浆搅动、蜘蛛吐丝,鹿别驾越斗
越是局促,渐渐施展不开。
斗得片刻,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,一声暴喝,一百零八式「通犀剑法」如水
银泄地、银河落霄,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,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,那
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,绞出漫天的纸蝴蝶,如雪花般簌簌飘落。
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,白芒尽去,徒留乌影。他哈哈一笑,忽于
纸片雨中振袖而起,霍然转身,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,倏地停在鹿别驾的
咽喉,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——而雪未停。
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,如砌下堆梅一般,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,肩头、
发顶,腰掖袖间……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,便似雪中瘦梅,形
影傲然孤挺,仿佛汀洲之上、茕茕独立的苍鹭。
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,但不知为何,周身却无一丝狼狈,尽管左袖尽碎,裸
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,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,仿佛一瞬间回
复宗师身分,无视天地之阔,眼中只有一物。
那是全心全意、专注于剑的神情。
「三爷胜券在手,何以留力?」
「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,我不敢躁进。」
鹿别驾默然良久,忽然一声嗤笑,神态虽冷,却不似怀有恶意,微微摇了摇
头。
「芥芦草堂的剑法,果然非同凡响。若然败在三爷手里,似也不冤。」
邵兰生也摇了摇头。「我没有胜。若全力一战,胜负还在未定之天。」
鹿别驾哈哈一笑,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,抖落一身纸屑,「铿!」檀木
剑入鞘捧还,稽首道:「妄动三爷之兵,尚祈三爷见谅。」邵兰生双手接过,长
揖回礼:「他日若有机会,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,放手一战。」这话在寻常武人
听来,可说十足挑衅,自邵三爷口中而出,却是真心真意,浑无半分烟硝火气。
鹿别驾不置可否,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,转身大步回座。
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,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抹血渍,鹿别驾狼狈
之态尽去,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,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,
可说是判若两人。
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,听邵兰生自承「我没有胜」,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
残尖指着咽喉的鹿别驾,其实并没有败。虽然不明所以,却不禁有些感慨:「三
爷磊落光明,胸襟宽大,与他动手过招,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。才打完一
场,却似换了个人。」
她不知练武之人,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,练到如邵兰生、鹿别驾这等境
地,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、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,只有在棋逢敌手、逼命一
瞬的剎那间,才能突破方圆局限,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。
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、刀脉之宗,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,俗念缠身,
功利至上,可说是无日无之;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,目睹那掠影分光的
一剑,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,陡然间剑意勃发,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,不敢
轻进,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。
单论剑招之精,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,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;
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,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,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
凝炼于一,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。那是无心所致,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、使
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,也未必能够重现——光是明白这一点,已是许多武者
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;能确实保留、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,则又是另一层境界。
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,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,则掌握剑道至理、晋
身剑界宗师,指日可待。
鹿别驾回到座中,神情已是大大不同,冲横疏影一稽首,淡然道:「贫道适
才多有失仪,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。」
横疏影笑道:「鹿真人言重了。唇齿相依,尚且有嗑碰的时候,东海七大派
同气连枝,由来已久,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,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,鹿真人无须
介怀。」
鹿别驾点点头,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,颇有几分咄咄逼人。
「二总管,咱们闲话休提,贫道今日前来,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。」他轻叩
着扶手,微笑道:「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,敝观有几名弟子,在你朱城山的地
界惨遭杀害,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,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。」
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,有意无意地往许、染二姝瞟去,片刻才好整以暇道:
「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?」
鹿别驾微笑摇头。
「妖刀寄附的刀尸,杀也杀不尽,要来做甚?据闻阻止万劫刀的,乃是贵城
执敬司一名弟子,名叫耿照,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,以及敝师侄
胡彦之,料想应非虚妄。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少年,有些事情,恐怕需
要他来为众人释疑。」
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,说得如此直接,一双妙目环视全场,口中应
的是鹿别驾,实则是对众人说。「本城是有这么个人,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。」
她以杯盖轻刮茶面,咬着唇珠轻笑:「然而众所皆知,杀退万劫妖刀、与贵派胡
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,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,也是染二掌院。那耿
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,为二掌院所救。鹿真人若要问事,该当找
二掌院才是,敝城区区一名弟子,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。」
鹿别驾轻叩扶手,捋须呵呵直笑。
「二总管,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,净说废话了罢?」他低头含笑,怡然道:
「你串通染二掌院,想要一手遮天,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,杀退万劫妖刀之
时,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;而那柄赤眼妖刀,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。刀是琴
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,耿照既持有赤眼,代表琴魔临终时,将刀与对付妖刀的
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。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、救得」八荒刀铭「岳宸风
一命,也就不奇怪了,是不是?」
横疏影心中微凛:「就算是有备而来,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。这几
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,天门刀、剑两脉不合,由来已久,就算他要走漏风声,
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。看来在鹿别驾的背后,另有他人指使。」
她从容自若,低垂螓首,片刻才笑道:「鹿真人之言,我也是头一回听到。
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,我便怎么信了,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,料想也无扯谎的
必要。妾身倒是好奇得紧,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,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,释
什么疑?」
鹿别驾冷笑不止。
「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,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。耿照这人有多重要,还
须多费唇舌么?」眉毛一抬,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,笑容里隐有一丝狠
厉,衬与温颜笑貌,令人不寒而栗。
「况且,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,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,此后不知所之。赤
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,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。我儿身中」不堪闻
剑「的招数,胸口血凝,全身瘫痈,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,岂能走远?欲寻我儿
的踪影,还须着落此人身上。天下父母心,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?」
横疏影微微一怔,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,以手背掩口,惊呼道:「原来
……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!」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,愕然道:「你说什么?
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?」
横疏影以眼神示意,钟阳轻轻击掌,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,抬出一
台软榻,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、骨瘦如柴的男子,却不是鹿彦清是谁?
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霍然起身,用力之猛,居然一把踢翻了椅
子。他飞也似的扑至榻前,伸出双手,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、脸、身
躯,片刻才喃喃道:「真是我的彦清孩儿……真是我的彦清孩儿!」转头哑声道:
「横疏……横二总管!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?」
横疏影故作惊喜状,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,笑道:「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
真人的义公子。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,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,因尚有温息,
便携回城中。我见他伤势沉重,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,程太医手段高
明,虽不能治愈令公子之伤,却以针剂为他延命,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、茯苓
等药材,总算拖到现在。」
鹿别驾定了定神,起身长揖到地,低声道:「二总管,多谢你了。贵城的大
恩大德,贫道日后定当补报。」横疏影连称不敢。
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,心中暗忖:「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,拍掌即至,显是
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,专程备着此招应付。原来我们此行,早在她的意料之中,
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,让谁也开不了口……真是,好一
个手段厉害的」暗香浮动「横疏影!」
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,微一颔首,笑意盈盈。
许缁衣淡然微笑,也只是点头致意。
鹿别驾今日上山,其实是负有任务,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,横疏
影这个人情,不可谓之不大。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,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,甜美
的笑容宛若少女:「是啦,指剑奇宫的」不堪闻剑「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,但令
公子尚有生命迹象,未必不能施救。我知道有个人,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。」
鹿别驾如聆仙纶,连忙求教:「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。」
横疏影笑道:「指点不敢当。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,有座名为」一梦谷
「的山坳,谷中有位名医,人称」血手白心「伊黄粱。
「此人脾气虽古怪,却有一手接断续、肉白骨的高超医术,本城的大国手程
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,论到外科之精妙,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。
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,此人或可救治。」
鹿别驾听得一凛,猛然省觉:「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」岐圣「伊黄粱?」
「正是」岐圣「伊黄粱。」横疏影笑道:「鹿真人也听过」血手白心「之名,
那就好办啦!只是得快些才行,万勿拖延,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。」
鹿别驾心想:「胡涂!那伊黄粱名头响亮,据说能造血生肉,传得神而明之,
我怎么都没想到?」再无疑义,稽首道:「多谢二总管指点。小犬若得以回天,
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,终生不绝。鹿某说到做到。」麈尾一挥,四名侍僮接手
软榻,便要抬出。
他也不与众人道别,径对邵兰生一点头,转身行出偏厅。
横疏影谈笑间用兵,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,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,
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,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,今日总算一一收效。
正自松了一口气,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:「启禀二总管,赤炼堂五百名」
指纵鹰「已至城外,说要求见二总管!」声音惶急,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
要时刻,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。
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,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。
邵兰生一听「赤炼堂」三字,儒雅俊秀的面上一凝,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,
蹙眉道:「又是赤炼堂!这帮土匪,没事派」指纵鹰「来做甚?当真是绿林习气,
无可救药!」放眼东境武林,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「土匪」。
他越是说得正经,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;虽是如此,却谁也笑不出来。
赤炼堂号称「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」,一向自尊自大,鲜少与武林同道往
来。
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,纠众结帮,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,辖下帮
众数万,除了兵器铸炼,也贩私盐、逐渔利,近年更是勾结官商,发展得好生兴
旺,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。
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,不仅养官差、养耳目、养武功高手,养衙门里
的刑名师爷,更豢养私兵武力,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。而其中最精锐、最
骇人听闻的一支,即为「指纵鹰」。
据说「指纵鹰」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,加入条件只有一个,就是
赤身裸体,仅发给一柄匕首,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;四肢完好、
活着走出来的,便能获选加入「指纵鹰」。
通过测验后,还须接受操舟、驰马、攀索、夜行、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,目
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,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。只要出
动「指纵鹰」,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,所经之处,就
连残砖瓦砾也不剩,武林中人闻之色变。
快、冷血、杀人无算,白日横行——这就是人们对于「指纵鹰」的刻板印象。
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,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。赤炼堂组织庞大,
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,有日月供奉、十绝太保,以及各分舵舵主、转运使等,可
说是次序井然。
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,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,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
规法度。有些事不符侠义道,甚至并不合法,但只要不违背总瓢把子订下的规矩,
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;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,譬如派出「指纵鹰」包围侯爵领
地这种挑衅之举。
流影城并不怕「指纵鹰」。但赤炼堂万一没了规矩,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。
横疏影忍不住蹙眉。「领头的是谁?有送上名帖么?」
那弟子正要回话,背后忽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:「领头的人是我。」
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,发话之人跨进门坎时却不由一震,仿佛走过的不是
人,而是一柄贴颈利剑;悚栗之间,那人已负手而入,两人竟未照面。
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,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,熊腰虎背,行动敏健;一身束
袖劲装,足蹬快靴,打扮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,衣料结实、剪裁利落,周身更
无一丝余赘。
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,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,裙上缝有一格
一格的皮鞘,插着大大小小、尺寸各易的厨刀。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
许多,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,然后再卷成一束,系绳上肩。
赤炼堂与其他六派少有往来,加上干部众多,横疏影仔细打量,见此人眼角
鱼尾纹深刻,仿佛饱经风霜,应该颇有年岁;但身形结实,又似乎正值壮年,容
貌十分陌生,自己从未见过;望向谈剑笏、许缁衣等,也都毫无反应。只邵兰生
冷冷一哼,满脸不豫:「就知道是你,雷奋开。赤炼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,称得
上」土匪「二字的,也就只有你一个。」
横疏影闻言一悚,心思飞转,手心里捏着一把香汗。
「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,」天行万乘「雷奋开!」
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,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「裂甲风霆」雷万凛不知何故,
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,几乎保不住自己的嫡亲血脉,只好广收义子;其中最优秀
的十位人称「十绝太保」,分别是「掌、剑、刀、笔、令,陷、阵、车、马、惊」。
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,出身不同门派,各负奇特艺业,可说是天下间的
奇人异士,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,均舍弃原本姓氏,通通跟着总瓢把子改姓「雷」。
而「天行万乘」雷奋开便是大太保「掌」,其出身罕有人知,凭着一手「铁
掌扫六合」的绝学纵横东海,早年随雷万凛一刀一枪的打天下,掌力号称白城山
以东刚猛第一,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于总瓢把子雷万凛,堪称一人之下、万人
之上,近年已鲜少露面,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。
青锋照、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,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,两人甚至还
交过手,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,挡不了绝学「铁掌扫六合」的惊天之威,几乎吃
了大亏。没想到十几年不见,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。
雷奋开右手肩囊、左手负后,斜睨邵兰生一眼,冷哼一声,大步行入;随手
将革囊甩上一张小几,喀喇几声轻响,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方几四脚晃动,几
乎被革囊压垮,可见其重。
尚未通报,人已入厅,沿途连一丝打斗的声响也无,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,
可说是「来无影、去无踪」。这固然是炫技借以压服众人,但要闯入戒备森严的
白日流影城内城,谈剑笏、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,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,却
不是件容易的事;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,也只有雨夜中朗吟现身灵官殿
的「琴魔」魏无音了。
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,微定了定神,强笑道:「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,
今日一见,果然身手不凡,令人敬佩。」
雷奋开低头冷笑,翻过几上一只瓷杯,连斟了三杯,「骨碌、骨碌」饮尽,
随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心,翘起二郎腿,支颐斜睨着横疏影。
「横疏影,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,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。」他竖起三根枯瘦
的手指。众人这才发现:他一双肉掌色泽焦黄,指节粗大、瘦骨嶙峋,仿佛是铜
浇铁铸一般。
「三个月以前,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,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,要将」三
府竞锋「改成擂台较技,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」八荒刀铭「岳宸风。镇东
将军此举必有图谋,今年非同往昔,虽不知败者如何,但显然是输不得的。」
横疏影心想:「赤炼堂的消息更快,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。本城
在这点上吃的亏,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计。」
雷奋开顿了一顿,续道:「论打铁铸剑,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,这几年下
来,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。连傻子也知道,赤炼堂是毫无胜机。」他这几
句说得平平淡淡,丝毫不以为忤,竟是十分直率坦然。
横疏影不禁有些佩服:「能直承自己的不足,此人是个角色。」邵兰生却不
甚买账,蹙眉道:「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?三府竞锋,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。
只有劫掠成性的盗匪,才会想着不劳而获。」
雷奋开嘿嘿一笑,支颐乜眼:「邵老三!你说这话,不怕闪了舌头?近十年
来,青锋照年年夺魁,占尽便宜,有什么资格说」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「?」
邵兰生哼的一声,拂袖道:「我家精研技艺,胜过了你家,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,
才算是公平么?」
雷奋开冷笑。
「你青锋照上下,能打出好铁的,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。你邵老三拿拿画
笔可以,邵老二整一只附庸风雅的铜臭铁算盘,自邵咸尊封炉之后,你家还出过
一柄好刀好剑没有?」
邵兰生顿时语塞。
雷奋开冷笑不已,哼声道:「若无邵咸尊最后那九把封炉之作,过去六年青
锋照也未必能赢。你们至多再撑三年,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,邵咸尊若不肯重作
冯妇,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,这就叫坐吃山空,后人不肖。
「邵咸尊没有儿子,手足徒弟又不成气候,眼看青锋照的香火将断,换了是
我,也会意冷心灰,镇日跑去行善积德,冬舍棉衣、夏舍暑汤,好过同你们这些
个败家子弟大眼瞪小眼,早晚吐血身亡。」
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,也不禁变了脸色,本想拍桌喝骂,手掌才一提起,忽
觉雷奋开虽然说得刻薄,倒也非无的放矢;想了一想,容色渐趋和缓,摇头叹道:
「非是我等不尽心钻研技艺,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,一样的材料,在他手里
硬是造化不凡,远超过我等想象;正因如此,我和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,
不是吃不了苦,而是明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。
「雷奋开,你方才提到的」钧天九剑「,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」剑质
「与」剑形「的所有探求,在这八柄剑里,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
中,日后就算再铸新剑,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,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。」
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,但实际公诸于世的只有八把。
这八柄剑分做「四象」、「四德」两组,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,
对于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。
「四象也者,地、水、火、风是也。」邵兰生悠然道:「家兄将合金之术发
挥到了淋漓尽致,使乌金、玄铁、冰魄、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,找出最恰
当的成分比例,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,分别是」真武玄光「、」龙鳞古铗
「、」映日朱阳「及」虎翼飞梭「等四剑。
「至于四德之剑,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剑,乃是短剑」正气「、子母剑」
丹心「、重剑」百辟「、缅剑」浮云「。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,其余均已有主,
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,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,从此自在
循环,各安天命。」
横疏影经营兵器生意已久,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,只是对那连名字都未曾现
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到十分好奇,乘机问道:「三爷,关于那第九柄钧天剑,
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于世?妾身向往已久,实在想一饱眼福呢!」
邵兰生摇头道:「我也只知其名,未曾亲见。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,便照他
的意思好了,哪天他一松口,我一定头一个说与二总管知晓。」横疏影笑道:
「三爷一言九鼎,到时可不许混赖。」
「依我看,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。」雷奋开插口。
「你这话……是什么意思?」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。
「邵老三,有件事你说对了。你青锋照是铁匠,想要柄好刀好剑,自己动手
就是了;而我赤炼堂是土匪,既然打不出好的,便抢好的来用。」雷奋开嘿的一
声,松脱革囊隙绳,「喀喇喇」的一摊开,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
片。
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,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,露出六把剑的剑柄,
有的形制古朴,龙一般布满鳞片;有的黝黑无光,宛若玄武岩;有的狭长如两只
并排的梭子,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着乌亮虎纹。其中一柄剑脊中空、犹如
音叉,一柄宽如并掌、似斧似钺,还有一柄其薄如纸,仿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
练……
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,永远也忘不了。
从六年前开始,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,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骚
的神兵,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,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:龙鳞古铗、真
武玄光、虎翼飞梭、丹心、百辟、浮云——众人瞠目结舌之际,邵兰生再也无法
保持冷静,「唰!」振袖起身,戟指怒道:「你!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,
你却是从何得来?」
雷奋开怪有趣的瞟他一眼,仿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。
「我怎么进来,便怎么得剑。」
他冷冷地一哼,左手负后,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,气势肃
杀:「你那些个所谓的」钧天剑主「,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,往往一对掌
后便倒地呕血,爬不起来,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离开。偶有自以为忠义、实则不
自量力的庄客武师,想阻止本座离开,这时只消打死几个,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
自己的性命开玩笑。」
邵兰生怒道:「你……你这是巧取豪夺,简直是强盗行径!侠义道中人,岂
能坐视不管!」
雷奋开缓缓回头,面上笑意褪去,只余一双虎目逼人。
「邵兰生,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?」他的嗓音低沉沙哑,充满肃杀之
气:「要想安生度日,隐姓埋名、种田砍柴,岂不更好!在江湖显露字号、藏有
珍贵名兵,胆敢如此招摇,难道没有一朝大祸临门、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?弱肉
强食,原本就是天地之理,江湖人刀头舔血,岂有侥幸?你说这话,当真是笑煞
人也!」
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,望着一几神兵,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,不
禁倒退两步,颓然坐倒。
许缁衣默然无语,却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奋开几眼,暗想:「据闻钧天六剑的
剑主虽然多在东海,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,一家在南陵道,相隔足有数百里。雷
奋开伤人夺剑的消息尚未传开,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,这……却又如何
能够?」
雷奋开锐利的目光与她偶一交会,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,淡然道:「本座施
展轻功,一夜能行百余里。只消不带随从,孤身一人上道,数日内往返各地,料
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。」
众人闻言一凛,心中均想:「这雷奋开身居高位,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,
办事居然能独来独往,不讲排场身分,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,能人之所不能。」
许缁衣淡淡一笑,和颜道:「大太保一取六剑,实非常人所能办到。今日专
程前来,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他武林同道示威么?以赤炼堂之盛,此举甚无必要。」
雷奋开轻蔑冷笑。
「许代掌门,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,若无必要,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。我
今日前来,实因取剑一事,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;麻烦既已到手,我虽懒得与
各位穷嚼蛆,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。」
邵兰生面如严霜,森然道:「你我两家的梁子,关他人底事?如你这般不分
青红皂白,滥涉无辜,与邪魔外道、江洋巨寇有甚两样?」
雷奋开懒得理他,又自斟了杯茶水润喉,自顾自地说:「本座取钧天六剑,
最初是想以此为质,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,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,任
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,这次总输不到我赤炼堂。」他肆无忌惮地说破自己的
用心,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,不理一旁邵三爷「强盗」、「无耻」的愤怒批评,
怡然续道:「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,于是我按照计划,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
的啸扬堡。啸扬堡主」虎剑鹰刀「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,他少年时曾于天
门剑脉的青帝观学艺,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人为师,很有些本事,也是名单上
唯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。
「我渡过赤水,由洪泽津上岸,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。本想杀将进去,爽
快地夺剑离开,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。啸扬堡大门洞开,从门房、阶台、曲廊,
一直到堡内各处,遍地都是死人。」
他顿了一顿,微微瞇眼,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,一瞬间忽有些迷芒。
「本座平生杀人无算,也亲领」指纵鹰「灭过几个门派,死上几十人、甚至
上百人的场面,看得不算少了,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……那样的红……用鲜
血涂满的红,好像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,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到处都是……」
众人随着他平板嘶哑的嗓音,仿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、然而满地却红逾夕
阳的空荡庄园,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,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;一瞬
间,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,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……
雷奋开轻咳两声,又回复成那个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。
「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,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。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,无
一幸免,包括这柄在内。」
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、通体虎纹的长剑,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
半,切口平滑齐整,竟已断成两截!
邵兰生忍无可忍,起身道:「你好大的胆子,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!」
雷奋开乜眼:「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,何必取这六剑?」邵兰生一想也是,
登时无语。
「虎剑鹰刀」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,和观海天门渊源极深,也一向
与青锋照交好。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规则的消息时,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负
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,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。
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,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——啸扬堡的惨案迄今
仍无人得闻,想是雷奋开刻意封锁了消息。
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,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、也是唯一的疑
犯,也将直接与青锋照、观海天门反目!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,
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。问题是: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
堂,倘若真是无辜,这回又到底是着了谁的道?
邵兰生肃然道:「雷奋开!此事若无交代,只怕赤炼堂将自」正道「两字之
下除名,从此与七玄一般,被视为邪魔外道,人人得而诛之!」
雷奋开似乎有信心能说服在座诸人,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,凝着手里的半截
虎翼剑,继续喃喃道:「我像着了魔似的,一路走到书斋前,这柄断剑就这样被
扔在阶台上,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小孩。尸体的切口平滑,却罕见地没什么血,反
倒像被火烤过似的,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。
「然后……它就出现了。」
雷奋开喃喃说着,忍不住闭上眼睛,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几岁。
「谁?」邵兰生追问。
雷奋开如梦初醒,摇头道:「是何负嵎。他披头散发,双眼吊高,脸色青白
得怕人,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,说不出的僵直怪异。他手里拿着一把
武器,当时我……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,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;他的虎翼剑
已断,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?」
邵兰生只觉得奇怪。雷奋开其人,极少用「应该」、「或许」这样模棱两可
的字眼,除非他双目全盲,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,否则绝不可能说「瞧
不出兵刃的形状」。
「因为……」雷奋开喃喃道:「那柄刀的刀锷以上,只是一团火焰!我这辈
子,从来没看过那样的兵器!没有刀锋、没有刀背……就是一团火焰!一碰到什
么东西,那样东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两半;所经之处,无一物不在燃烧,就好
像……就好像是炼狱一般!」
众人听得毛骨悚然。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,又迎上谈、沐二人的目光,
剎那间,四人心生一念,不禁面色铁青。
(妖刀!)
雷奋开继续说道:「那火焰极是灼热,我几乎难以靠近。何负嵎整条右臂肌
肤焦黑,连毛发衣衫都沾着火星,他却浑然不觉,继续持刀逼来。情急之下,我
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。」
邵兰生追问:「结果呢?」
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,掌劲所至,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,铿啷的掉落一
地,五剑俱都剩下半截,无一幸免!
「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,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,我靠五剑勉强支撑片刻,觑
准一个空隙,以」铁掌扫六合「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。那火焰刀一落地,
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,我只得先行离开;后来返回现场时,已不见刀的踪影。」
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,只见断口平滑,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,
正是高温烧炙、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痕迹,心想:「以钧天九剑的材质做
工,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。雷奋开之言,似有几分真实。」
雷奋开环视当场,哑声冷笑。
「如何?这样的情境,诸位是否觉得熟悉?据本帮线报,在场各位除邵家老
三之外,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;继万劫、幽凝、赤眼、天裂之后,本座当日所见,
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!现在,许代掌门是否还觉得,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?」
许缁衣抱臂沉吟,良久不语。
雷奋开站起身来,大声道:「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,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
物证来。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,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,发现十六字的题句,
字迹深入壁中,烧得砖石熔炼,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。我特别将题字拓下,
诸位请看!」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,掌力疾吐,「唰!」一声利落展开。
厅堂内并无风来,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;长近三丈的白帛上,用红黑掺
杂的重墨拓着十六个森然大字:「四剑摧尽,三铸俱熔,唯我魔宗,东海称雄!」
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慑,无不瞠目无语。半晌,谈剑笏才
涩声道:「」唯我魔宗,东海称雄「!这……却是如何能够?薮源魔宗都亡了三
百多年,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?」
雷奋开鹰目一睨,沉声道:「那也未必。七玄中人,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?」
谈剑笏错愕道:「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,难道这次妖刀现世,竟又是其所为?」
雷奋开摇摇头。「现在说这些未免过于空泛,盲目射箭,于事无补。唯今之
计,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,通力合作,当务之急,得汇集一切已知情报,各
派都不得藏私,须知敌暗我明,我等现在才着手因应,已然晚了一步。」
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、「天行万乘」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,委实令
人不可思议,偏又有道理之至,连邵兰生也无法反驳。始终弥漫着一股权谋勾心
的偏厅之内,首次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,众人交换目光,似有了初步的共识。
雷奋开满意点头,忽然展颜一笑。
「既然有了共识,再来就好办啦。眼前首要,便只一件——」
他转过身来,直视着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,声如雷轨磨砂,一字、一字的
说:「横二总管,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!」
封底兵设:妖刀·幽凝
【第五卷完】